酒饱饭足，几人都带了几分醉意，便说去操场上转转。

“哎，有时候觉得，我好像上个星期还在这儿住着呢，然后一晃眼，这都过去一年了。”许浩感慨道。

“是啊，这部队里的日子啊，刚来的时候觉得难熬，得数着日子过，可到了后面，这日子就跟飞起来似的，呼啦啦就过去了。”周琛也叹道。

“你说老唐，他怎么就出了这种事呢？”一转口，许浩突然说道。

“谁说不是呢？这意外啊，它就是……”周琛猛然停住口，脸色微变。

许浩盯着他，“好了，都到这种时候了，就不用说那些废话了吧？”

周琛苦笑一声，摇摇头，无奈道：“唉，本来不想让你操心这些的，你毕竟已经离开了，没必要再挂念这些，何况老班长他……”

“走，那边说去吧。”许浩指指不远处的小亭子，闷声说道。

来到亭子，周琛从兜里掏出烟，扔给许浩一颗，“你说这人呐，有时候就是命，没办法。”

“别扯这些淡了，老班长到底怎么回事？”

“上次连里野外拉练，一个新兵蛋子刚学的装甲车，结果失控了，履带从老班长左腿上压了过去。”

“压了过去？！”

“嗯，你也知道，那装甲车好几吨重，要不是老班长躲的快，兴许连命都没了。可现在也好不到哪去，左腿截肢了，现在还在医院躺着，以后到底怎么样，谁都不知道。”

“这件事呢，不光彩，连里也不好往外说，你也知道，这种事不管在哪，都得这么处理。前几天我和兄弟几个去看了老班长，他恢复的不错，心情也还可以，你……你也别多想了，这都是命。”

周琛长叹一口气，眼神复杂。

许浩点点头，一口气将烟吸到了底。

… …

营地附近不比城里，商铺向来少很多，东西大多也不怎么样，不过大家也没其他地方可去，所以生意还算不错。

许浩来到附近唯一一家超市，买了不少东西，大袋小袋的提着朝附属医院赶去。

向前台打听好房间后，许浩便提着东西走了上去，来到病房门口，许浩静静站了两分钟，才推门而入。

“老唐，我来看你了。”

唐建此时正半趴在窗台上，看着外面的院子。

正是夏天，所有植物都肆意挥洒着自己无处释放的生命力，枝繁叶茂，大树参天。

听到声音，他缓缓转过头，然后愣在那里。

“怎么，不会刚一年没见就不认识我了吧？我可是记得很清楚，你就是化成灰我都记得。”许浩笑着说道，顺手将东西放下。

“许浩？你，你怎么过来了？”唐建失神道。

“我怎么就不能过来了？怎么，这家医院是你开的，禁止我许浩入内？”

“那倒不是，我只是……没想到会看到你而已。”

唐建轻声说道，双手撑住床，往上靠了一下，似乎不想让许浩看到自己颓唐的样子。

“嗯，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你，我原本预想的，是在咱们六连那儿的操场上，咱俩来个超负荷一万米，看看你还能不能超过我，也让你服气一次。没想到，没有这个机会了。”

许浩摇头说道，扔过去一颗烟。

“伤口正愈合着呢，就不抽烟了。”

“也是，不过反正都这样了，抽就抽呗，还能死了咋的？”

许浩随口说道，然后在旁边的床位坐下。

唐建苦笑一声，摇摇头，还是拿起了烟。

这一段时间，来看望他的人不少，不过像许浩这样的，确实还是头一个。

“哎，这就对了嘛，来，我给老班长点上。”

点着烟，唐建深深吸了一口，眉头稍松。

“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你们那里应该不好请假吧？再说我这点事，应该也传不到你们那里才是。”

“碰巧了呗，碰巧我就回302团了，然后又碰巧知道了你的消息，所以就过来看看你。”许浩语气轻松的说道。

“哦，这么回事。”唐建点点头，不再言语，只是静静抽着烟。

许浩坐在床边，心中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他怎么也没想到，唐建这个曾经的大山，就这么轰然倒下去了，还是用这种方式。

他设想过很多次自己和唐建重逢时的场景，但从没想过是这样的。

但他今天过来，不是想来安慰唐建的，那些话唐建大概在这段时间早已经听烦了，他也不喜欢说。

在特战训练的时候，许浩一度认为唐建是他见过的最坚韧的人，可今天他才发现，原来再坚韧的人，也有绷不住的一天。

“对了，你在特战怎么样？我听说还不错，都立上二等功了？”唐建突然问道。

“嗯，还不错，虽然和我之前想象的不太一样，但确实是个很特别的地方。”

“好好待着吧，你是个当兵的料子，身上也有股气，特战确实是最适合你的地方。去看看更远处的山和水，多走走，多见识，总是有好处的。”

许浩点点头，犹豫少许，还是忍不住问道：“老唐，你……想好以后做什么了吗？”

“嗯，现在我闲下来了，没事就可以想，白天想，晚上也想，就算是个榆木脑袋，也该想明白点东西了。我呢，其实也就少了一条腿，其它零件还都在呢，就算吃不了当兵这碗饭，当个修鞋的总没问题吧？”

唐建脸上在笑，但许浩总觉得他笑的不踏实，不纯粹。

修鞋这件事，以前是唐建讲过的一个笑话，说他们老家那儿啊，像那些瘸子跛子，为了有个活计，都会去学点小手艺，有的是修鞋，有的是配钥匙，反正都是坐着也能干的活。

然后有一次呢，一个人来修鞋，没给钱就跑了，这修鞋的只有一条腿，可拄上拐杖就开始撵，跑地乌拉乌拉的，三两步就把那人给抓住了。

后来唐建每次看到班里谁跑不动了，就喊一声：“连我们那修鞋的瘸子都比你跑得快！”，这话也就流传开来。

只是那时候谁都没想到，唐建居然也会走到这一步。

“这话说的，你在部队里干的好，回去了照样不是孬种，干点啥都能干出样子来的。”

“这话我爱听，我觉得也是，我这双大手虽说不能绣花吧，可干其他的都没问题啊，以前那迷彩服破了，全是我自己缝的，那从外面都看不出补丁来！”

二人一起大笑起来，笑的前仰后合，然后戛然而止。

再抬头的时候，唐建脸色稍沉，似乎在想什么东西。

“老唐啊，想什么呢？”

“我在想啊，我也这么大了，也没成个家立个业什么的，现在又成了金鸡独立，这回去想讨媳妇可就难喽。”

“那倒是，肯定不容易，不过使劲找找吧，这搞对象嘛，不就是看对眼的事吗？”

唐建点点头，“还是你小子说话实诚，我爱听，咱现在是个残废，以后找个也有点缺陷的不就得了？正好凑成一对，搭伙过日子，也挺好。”

许浩转过头，努力不让眼中的泪水流出来，摸摸索索从兜里掏出烟。

“许浩啊，你好好干，混出个人样子来，别学你的老班长，混了好几年，还是个小班长，回去了让人笑话。咱当兵总说什么保家卫国保家卫国的，这道理太大，我不爱听。”

“那你爱听什么啊？”

“我刚到部队的时候啊，我当时的班长总喜欢给我们说，咱们好好训练，以后保卫首都，可这首都到底是个啥样啊？我不知道，真不知道，班里也没几个知道。后来他又说，咱是个爷们，是顶梁柱，得护住老婆孩子，亲朋家人，哎，这话一说，咱就明白了。”

“可是我没想到啊，转了好几年，我这都快连自己都护不住了。这事可窝囊，我不能让别人知道，容易被笑话。”

“笑话就笑话呗，实在不行，你就给兄弟们说说，咱们一起找他说理去，看谁能说得过谁！”

二人就这么胡天海地的扯着，他们认识两年了，却从没像今天这样聊过天，这回大概是最后一次见面了，索性说个痛快。

天色将晚，许浩起身打算离开，临走的时候，他往枕头底下放了一个红包。

红包里面是两万块钱，是他入伍时带来的，在部队一直没机会花，也就积攒了下来。

“咋的，你这是可怜我呢？别扯淡了，我这怎么说也是工伤，就是复员也能给不少钱呢，我还真不缺钱花。”

“缺不缺的，得出去后才知道，反正这钱留在我手里也没用，就当存银行了，你到时候还给我，可得连本带息一起来。”许浩故意板着脸说道。

“行了行了，你这都成放高利贷的了，放心，到时候我一定还你。走吧，你也不能老待这儿不是？”唐建也不再推辞，收了起来。

“走了，回去还得忙活呢。”许浩挥挥手，大步走出病房。

来到楼道角落处，许浩慢慢蹲了下来，只感觉心里某个地方像是缺了一块似的，抓心的疼。

而房间里，唐建把头蒙在被子里，失声痛哭着，身体蜷成了一个团。

许浩是他带出来的最后一个兵，从新兵连的时候开始，二人就交织在一起，后来又分到一个班，他们的关系似乎从来都没有太密切过。

可最后，却正是许浩的到来，勾起了唐建心底最深处的柔软。

对许浩而言，唐建是一个复杂的角色，假如没有唐建，或许就不会有现在的他。

这就是部队，和你关系最好的，让你印象最深的，不见得是对你最好的那个人，而是让你变成更好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