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绝大多数的人，都不知道自己在人生这条路上能走多远。虽然人生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条不归路，但由于人天生对未来充满希望，而“希望”这个奇怪的东西，又总是让人的大脑集中于想着未来的事情，从而对过去和眼前常常缺乏深入地、冷静地思考。

如果一个人预知了自己生命的终点——当然这里是指有一定阅历、具备相应思辨能力的人——那么正相反，他想的更多的，会是过去和当前，而且还会无比深刻，无比理性，这时候的人，就像一个哲学家。

欣欣此时就变得非常理性了，她第一次把自己纳入了自己的视野，第一次真正审视了自己的灵魂，却发现原来它是那么地轻飘，没有分量，不禁万分感慨。

“我感觉自己很轻，”欣欣坐在阳光的车里，从后视镜中看着车后扬起的尘土说，“就像这地上的尘土，风过而起。”

欣欣说的是自己的人生，她对生命很悲观，觉得人生就像尘土一样被外力主宰，毫无意义。

“那你就使劲吃，吃胖点呗，不过你得先问问陈封他是喜欢赵飞燕，还是喜欢杨玉环。”阳光边开车边笑嘻嘻地说。她并不明白欣欣的言外之意。

欣欣不再反感阳光在她面前提起陈封的名字，但也不是很感兴趣，而是淡淡的，好像陈封是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人。

“玉环飞燕皆尘土。”欣欣没有理会阳光的话，而是感叹着说了一句让阳光摸不着头脑的却又感到怪异的话。

阳光开车很认真，前方是个弯口，转过弯来，她才疑惑地看了欣欣一眼，觉得欣欣有些怪怪的，想起了昨天欣欣说的那些莫明其妙的话，心里隐隐感到一丝不祥。

“你怎么啦？最近是不是看了什么佛道方面的书，怎么突然有点看破红尘的样子？”阳光故意打趣地说。

欣欣微微一笑，没说什么。

阳光见欣欣不接话，就接着说：“你这段时间脸色不太好，注意调养一下，美要美得健康，别弄得跟林黛玉似的。”

“林黛玉，”欣欣在嘴里轻轻念叨着，感叹道，“要是林黛玉就好了，宝玉是爱林黛玉的。”

“陈封不爱你吗？”阳光问。她见欣欣这样感叹，知道欣欣又在想陈封不是真正地爱自己。

在阳光看来，陈封心中肯定是爱欣欣的，他们之间的小风波，主要是由于欣欣的敏感和醋意造成的。所以她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道：“宝玉爱他的林妹妹，陈封也爱他的柳妹妹，只是柳妹妹比林妹妹还要敏感呀。”

“不，阳光姐，你不知道的，你也不理解。”欣欣说。

“好了，我不理解，我也不知道，可是，难道你还要拒绝陈封吗？”阳光无奈地问。

欣欣没有回答。虽然她早已经想通了，而且在知道自己身患绝症后，更是把一切都想开了，爱也罢，恨也罢，都不再有什么意义，但心里却还是有那么一点别扭，或者说是有一点遗憾。

阳光见欣欣沉默了，又接着劝道：“好妹妹，如果陈封没有其它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就不要再计较杨欣的事情了，毕竟杨欣已经不在了。”

“我不会再计较。”欣欣轻轻地说。她眼睛看着前方，面无表情，声音冷冷的，心里想：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了，还计较什么呢？

阳光又不解地看了欣欣一眼，心里的不安更重了，她感觉欣欣的声音让人发冷。

“我说你怎么啦？真是奇怪，就像是冰块一样。”阳光责怪道，“快乐一点嘛，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

说话间，车拐进了一个村子。一会儿，车子在村中间一家平房前停下了。大门是开着的，从里面快步走出一个妇女，穿着素雅，面色白净，带着高兴而慈祥的微笑。欣欣猜这应该就是杨欣的妈妈了，是要见自己的人。

“杨阿姨，我们来了。”阳光下车，向来人打招呼，然后又转脸看着欣欣介绍说，“她就是柳欣。”

欣欣走上前来，强打精神，冲杨欣的妈妈微笑：“阿姨您好，我是柳欣。”

杨欣的妈妈显得很激动，嘴里不停地重复着“好”字，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欣欣。她心中既怜爱又惊奇，眼前的这个姑娘果真非常像自己的女儿，不细看还真会认错的，可惜自己的女儿已经不在了。

失去女儿的悲痛又泛起心头，不过她马上控制住了，和蔼地笑着说：“啊，长得真好，真漂亮，来，进来吧，家里就我一个人。”

阳光从车上提下准备好的水果。这是欣欣特意买的。本来阳光要付钱的，可欣欣偏要自己买。

“哎呀，看你们，还买东西做什么？”杨欣的妈妈谦让着说。

“杨阿姨，这是欣欣专门为您买的。”阳光道。

杨欣的妈妈听了，心里十分高兴，慈祥地看着欣欣说：“好孩子，阿姨谢谢你了，走，进屋坐吧。”

欣欣和阳光随着杨欣的妈妈进了客厅，杨欣的妈妈端上两杯已经沏好的茶。

坐下后，阳光微笑着说：“阿姨，您看欣欣和您女儿像吧？”

“嗯，是很像。”杨欣的妈妈说，“如果我家欣欣还在，你们两个站到一块儿，谁都会说是一对双胞胎，长得太像了，唉，可惜……”

杨欣的妈妈说不下去了，她的声音里满是伤感和惋惜。然而，这时欣欣的话却让她感到一阵惊喜。

“阿姨，您不要伤心，如果您愿意，就把我当成自己的女儿好了，说实话，我在心底其实一直是把杨欣当成姐姐的，当我第一次看见杨欣姐姐时，就有这样的感觉。”欣欣说。

欣欣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她看出了杨欣妈妈的悲伤，也仿佛看到了不久之后妈妈失去自己时的痛苦，心里是一阵刺痛。而她说的也是真心话，她有时甚至怀疑自己与杨欣本来就是一对双胞胎，不知什么原因被分开了。虽然妈妈否定了她的猜测，但她仍有这种亲的感觉。

“你见过杨欣？”杨欣的妈妈惊奇地问道。

“见过，但不是她本人，而是她的画像。”欣欣解释道。

“画像？”杨欣的妈妈更奇怪了。

阳光知道画像的事，欣欣和她说过，只是知道的并不具体。

“是陈封画的，他画得非常好，挂在墙上，为了怀念杨欣姐。”欣欣说。她的声音低了一些。

“噢。”杨欣的妈妈点了点头，她明白了。“那陈封有消息了吗？”

欣欣低下了头。阳光看着杨欣的妈妈摇了摇头。

“唉，”杨欣的妈妈叹了口气，对阳光说道，“你走后的那天晚上，我儿子杨荣打电话来说，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他在汽车站遇到了陈封，说陈封去了海边的N市，可陈封没手机，没法联系。也不知他现在去了哪里。”

阳光非常吃惊，心想：那天自己要是早去一会儿就好了。

杨欣的妈妈听出了欣欣刚才说话时的感情变化，就劝导欣欣说：“陈封就是太痴情了，孩子，你和陈封的事，我听你的这位朋友说了，你听阿姨说，虽然陈封一直忘不了杨欣，但他也一定是真心爱你的。”

接下来，杨欣的妈妈又向欣欣解释陈封为对自己的女儿念念不忘：“他之所以忘不了杨欣，除了他确实深爱杨欣，或许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杨欣给了他鼓舞。起初我们家是反对他们在一起的，学校也干预过，那时他们才上初中，我们都觉得他们还小，懂什么爱不爱的，可是杨欣却很坚决。”

说到这里，杨欣的妈妈突然停住了，微微笑了一下，才接着说：“不怕你们笑话，我和她爸也是自由恋爱的，有过经验，知道孩子们的感受，所以我想，反正他们成绩没受到影响，如果强行干涉反而可能伤害他们，影响学习，所以后来就顺其自然了。学校当然也没有办法，毕竟他们都是尖子生，老师是喜欢他们的，也没有过多干预。后来我们发现陈封确实很优秀，很有天赋，也确实是真爱杨欣的，所以也就认可了。”

虽然欣欣在医院里听陈封说过这段故事，但此时听了却另有一种感受。欣欣边听，边想象着杨欣是怎样顶住压力，执着而义无反顾地与陈封相爱，心里不禁充满了感动和敬佩。

杨欣的妈妈咳嗽了一声，接着说：“不是阿姨夸陈封，对于陈封的才气，相信你该知道了，音乐、美术方面的天赋很好，可惜得不到名师指点，只是靠自己摸索。”

欣欣点了点头。是的，她爱上陈封，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看到了他的才气。

杨欣的妈妈语气突然变得伤感起来，接着说道：“陈封是个苦孩子，他的身世你应该也是知道的，但我们杨欣没有在乎，后来陈封母亲去世了，我们杨欣就成了他唯一的亲人，与他相依相伴，相亲相爱，度过了那段悲痛的日子，所以我想，他忘不了杨欣，肯定也是因为这个啊。后来杨欣不幸离开了我们，他伤心极了，三天两头来杨欣的坟上，疯疯癫癫地，开始时痛哭流涕，后来不哭了，就不停地拉琴，搅得我们一家不得安生，我们村里人都叫他‘陈疯子’。我们好劝歹劝，才劝好了他，以后他就只在杨欣祭日11月29那天来了。”

说到这里，杨欣的妈妈停了下来，抹了抹眼角。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那伤心的泪水了。

欣欣的泪水盈满了眼眶，她想起了当初在医院陈封醒后知道自己没死时的失望和痛苦。能为一个女人去殉情，这是多么深的爱啊。事实上，那一幕始终盘踞在她的心头，只是在没爱上陈封之前，心里是震撼和感动，而爱上了陈封之后，再想起时却是另一番滋味了。

“11月29，29。”欣欣在心里默念着，突然想起陈封第一次送给自己的玫瑰花也是29朵，她顿时明白了，这“29”原来是有深层含义的，陈封是在纪念啊。不过此时，她已不再生气了，而是被陈封的良苦用心深深地感动。

阳光的眼睛也湿润了，她仿佛看到了陈封失去杨欣时痛苦和疯癫的样子。

杨欣的妈妈慈祥地看着欣欣说：“孩子，陈封这一点，你能理解、能原谅他吗？这些年来，我一直惦记着他，希望他能再重新开始，可他却决意不娶，我为此忧心不已，我们已经把他当成是自已的孩子了，前年杨欣的爸爸也走了，老头子走时叮嘱我，一定要多关照陈封，劝他趁年轻再找个姑娘安家，要不然，到了九泉之下，怎么和女儿交待呀……”

说到这里，杨欣的妈妈哽咽了，她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阳光流着泪解劝安慰。欣欣则是泣不成声。

杨欣的妈妈见欣欣和阳光都被自己说得流下了眼泪，尤其是欣欣还伤心地哭了，就连忙止住悲伤，擦干眼泪，反过来安慰道：“瞧我，说着说着就忍不住了，把你们也带哭了，孩子，别哭了，说心里话，我本来以为陈封这一辈子完了，因为我怎么劝，他都不听，我还听说很多人给他提亲，他看也不看，随口就拒绝了。得知你和陈封的事情后，我非常高兴，可是听说你们闹矛盾了，我又非常担心。”

“陈封这孩子，唉，”杨欣的妈妈叹了口气，“现在，我对你说了这么多，就是希望你能担待些，而且我也听说了你们的奇异经历和什么血型，这都说明你们是有缘分的，你要珍惜这美好的缘分啊，给他次机会，给他点时间吧，孩子，爱情是慢的工夫啊。”

可是，欣欣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抽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