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花与利刃

【君子无言，遂立此碑；若思君子，如忆故人。】

从诺思被亲王带入这个桃花源，到他遇见太子斑和光裔时徽少校从虫洞闯入，全程经历的心理时间，大约只有两三个小时那么长。而门外竟沧海桑田，已经过去了三年时间。

是两个宇宙时光流逝快慢所造成的时差吗？诺思略一思索，想到光裔少校问他“是从警局逃出来的，还是一直待在这里”，觉得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他选择相信眼前的两人，放缓了语气问：“赫连教授现在在哪里？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亲王现在，应该正在从纽哥岛赶回SHRINE的路上。他因为涉嫌利用提线木偶试剂教唆犯罪，目前已有高度被捕风险。我们正在全力行动，确保亲王被捕。我和殿下出现在这里的目标，就是不让他销毁一切罪证。”时徽讲。

“诺思，星历5330年，你涉嫌在SHRINE实验室内故意伤害你哥哥腾琸，已经被羁押进肇泽高地警局。腾琸现在重伤失去意识，躺在高地大学附属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以这件事情作为起点，我和殿下一起参与了针对亲王的犯罪调查。”

时徽的话好像一阵风暴，搅得诺思心潮起伏。自己会去袭击哥哥？想来断然不是出自本心。诺思脑中千回百转，差点就要站不稳。

时徽为了让眼前的诺思相信自己的话，调出光学屏，向他展示了自己个人终端记录的记忆上载。记忆碎片忠实完整地记录了时徽在ICU交接腾琸的私人物品，以及警局中落魄被羁的诺思、冷静接受问话的亲王。

诺思慢慢将影像一一划过，手指冰冷。他用时徽的互动权限看了看霍冬星公共网络新闻更新，确定对方来自的时间确实是星历5330年。

他目光久久停留在被羁押的那个诺思身上。记忆碎片中的那个人瑟缩在重重铁闸之后，木木然向着囚室一隅；底色苍白的年轻人双眼失焦，被禁锢的双手举到胸前，一遍又一遍地抠着胸前红色的SHRINE徽章。这一个失去自由的诺思，眼中似有泪光，又有嗔念。

三年之后，自己就会变成这副生不如死的模样吗？诺思心口一痛，对亲王更觉愤恨。

时徽问他：“诺思，现在距离你进入这里的心理认知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年。这中间你一直待在这里，没有出去过，对吗？”

“是。我从进来到现在，只过了大概两小时。”诺思点头，“但这三年间，外面一直有这个诺思，对吗？”

时徽语塞。诺思不用他开口，已经知道答案。

不是亲王一直没有来接他，而是亲王已经到这里来接他出去了许多回；虫洞的开启时间从第一次接回的节点一秒一秒回拨，终于回拨到了帝国双子星追捕亲王闯入这里的时刻。而这一切对于身处桃源的诺思来说，只是饮完一盏残酒的时光。

不知道真正的星历5327年9月1日，亲王负气离去又回来将他带出虫洞的那天，到底发生过什么。这一段隐秘的往事，已在回拨中湮灭，永远无法被现在的诺思知晓了。

诺思略一沉吟：“你们跟我来。”就带着太子斑和时徽走向凉亭中那座石碑。

和两小时前的诺思一样，眼前的二人并不认识这满屏铁画银钩的异世界文字。

“这是什么？”太子斑端详石碑。

“现在我们身处的地方，是低于霍冬星的一个婴孩宇宙。这个宇宙在我们的世界里以能量丝的形态凝结，在赫连家族中世代隐秘相传。”诺思耐心讲解。因为并没来得及被提线人下达封口命令，诺思得以能够就地球时间线侃侃而谈。

“在霍冬星的维度之下，我们就像高维战斗兽折叠空间一样，可以通过调整时间力场的方式，在婴孩宇宙的时空中任意穿梭。你们熟知的那个诺思，应该是我被带入这个宇宙产生停留后，又在后续时刻被带出去的我。”

“这上面刻的是这个低维宇宙文明的文字，记录的是桃花源记的故事。”诺思指了指石碑，“故事讲的是，有一个渔夫……”

“——有一天沿着溪水行船，突然看到一片桃花林，穿过桃源山洞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通过这个世界，可以带出另外一个自己。”太子斑打断他，点头说道，“诺思，我们知道这个传说。这是你在朴玉达的地下角斗赌场里，加入暗喻讲给彩莲听的故事。”

“你们见过彩莲了？”

“见过。正是你告诉彩莲，‘桃花源就在SHRINE’。”太子斑回答，“朴玉达的赌场前段时间被查封，牵扯出大量未成年人犯罪，引起了阿尔法大公的注意。各方力量推动之下，亲王的罪行被一步一步揭发了出来。”

好，这是那人咎由自取。诺思在心中冷笑，目光瞥见那篇《桃花源记》，忽而觉得巧极妙极，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他阴晴不定地在那石碑上扫过，最后的视线落在“若思君子”那个奇形怪状的图章上。

等一下。

诺思心中骤然冒出一个吓人的念头，他一把拉住光裔少校：“少校，你再让我看看我哥哥入院时交接的私人物品。”

时徽不解，还是配合地给他看了记忆上载。诺思手指拨动影像，最后定格在腾琸随身佩戴的订婚金属图章上。

他放大了腾琸身上的图章，看到鲜花与利刃交缠的样式。太子斑见状也凑过来认真比对，发现腾琸身上的图章与石碑上的落款印章一模一样。

诺思吓得差点要退后一步。

“我进入桃花源以前，哥哥身上尚未佩戴这个图章，他戴上这个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大概就是去年，腾琸订婚。按照你们小丰谷星的风俗，新人可以结合两个家族族徽的元素设计新的家族图章。”时徽答道，“腾琸随作战中心前往魔耳阿尔法星参加人工培育战斗兽的交付仪式，中途请假离队到SHRINE来探望你，当时就戴着这个图章。”

诺思眉头紧皱，手扶着石碑举目四望。哥哥的图章由其未婚妻子设计，成形时间晚于自己进入桃源的时间；它饱含一对新人对未来岁月的美好展望，和亲王、和SHRINE毫不相干。亲王和自己游历这里时，因为不识得这个花与利刃，并未察觉出异样。诺思如果顺利从桃源回到霍冬星，随着时间自由流逝，待到哥哥订婚那天，他自然会悟出桃源中那个石碑落款的深意。

如果是自己——诺思焦急地想——如果是回到霍冬星后的自己，在看到这个订婚图章的时候，会怎么做？

他看遍四野，见处处桃花烂漫，杨柳依依，溪水潺潺；他忽而找到了这一切美景精准符合自己和亲王审美的合理解释。

——霍冬星超越了地球的维度，可以自由切入地球时间线的任意时段。

他一定会意识到，这片仙境，这个石碑，一切都是自己一手打造的。诺思既已知道了地球时间线的秘密，自然知道这条因果链会在他认出图章的那一刻开始闭合。桃柳成林，引水成溪，会花去人间数十载的光阴；但站在高一级的维度上看，最廉价的成本即是时间。

他已经知道地球时间线就在自己日日出入的SHRINE暗室里，也知道只需要调用那只短命的B-015多向匹配战斗兽就可以进入这个婴孩宇宙。他只要早在亲王发现这个桃源的许多许多年前切入此地，按照最符合亲王心意的方式种下桃柳与石碑；再让地球时间自然流逝，让四季雨露呵护这一方沃土，由时光秘密在低维世界中织出一张巨网，等待亲王闯入仙境，沉醉其中。

他甚至不用担心这个计划会失败，因为在知晓原因之前，他已经经历过这个命中注定的结果。

诺思，若思。君子无言，遂立此碑；若思君子，如忆故人。

诺思抚摸着石碑上花与利刃的图样，心中怆然，只想仰天大笑。

“这块碑是我自己立下的。”他怔怔地说。

“我在5327年9月1日走出虫洞，中间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一直等看到哥哥订婚的图章，才意识到这个地方和我的关联。为了完成这个因果链，我一定因为某件事情再次切入了这个世界，在赫连教授发现这里的很多年前，打造这个地方。”

此事听来震撼，但太子斑和时徽狐疑盯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图章，却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我既然花费这么大心力完成因果链的闭合，一定是由某个重要的事件激发。”诺思举目四望，寻找着蛛丝马迹，“按理说，我大概率会在这里留下某些重要的线索。”

时徽目光跟着诺思扫视凉亭，忽而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情。“亲王在实验室见过腾琸。腾琸受伤入院前，正是佩戴着他未婚妻设计的这块图章。”

如果诺思能通过图章线索意识到自己和这间凉亭的关联，亲王反复流连桃花源，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也一定能注意到这隐藏在花与利刃中的蹊跷。

——那么腾琸一开始在SHRINE和诺思、亲王起的冲突，会不会也和这个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