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故人长绝

【深情，却像是诀别。】

神威号向蓝军司令部射出两枚裂解弹的几分钟之前，斯科特上将手边的第一指挥站，突然停止了工作。

舰桥内大大小小的观察器、互动屏、显像井和光学屏，亦全部在同一时间熄灭。

因乔装成蓝军武装舰的战斗兽军团刚刚打掉星门基地的军事通讯卫星，神威号上所有人的率先反应，是演习出现了某种通讯故障，于是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拿出防御姿势。

“导演组。”斯科特上将试图从个人终端呼叫，“神威号的通讯……”

话音未落，上将感到自己耳内一阵刺耳的蜂鸣，他的个人终端及军用线路，突然被人强力切断。

他尚来不及反应，舰桥突然启动了强制固定模式——此模式本来的设计初衷，是针对星舰甲板模拟重力出现紊乱时，对舰队成员进行的固定和保护。柔性安全带和合金制钢圈齐齐出动，牢牢将艾登·斯科特上将锁定在舰长坐席上。

什么？斯科特上将错愕地盯着自己腰上多出来的一圈合金固定带。他抬起头来，正要去询问位于舰桥主观察器前方的领航员。

而此时，原本徐徐徘徊在舰桥内，向来只负责为斯科特上将端茶倒水的R5机器人，忽而撕下了人畜无害的面具。指挥站停止运作片刻之后时，R5从机身内探出两柄脉冲枪管，大开杀戒，近距离射击了舰桥剩下的几名舰队成员。

领航员最先意识到人格星舰操作系统有诈，在受到攻击前，一度试图将神威号切换至手动操作模式。R5——抑或说，其背后的始作俑者神威号——眼疾手快，开火打掉了他半只脑袋。

斯科特上将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领航员带血的脑浆飞溅在舰桥主观察器上。

兔起鹘落，神威号舰桥内霎时血气弥漫，森然可怖。

“神威号！”斯科特上将惊恐大叫，“你干什么？！”

神威号沉默不语。这时舰桥后方的主通道口突然打开，后方医疗舱内的两台医疗机器人举着机械臂，鱼贯而入。斯科特上将奋力想要站起来拔枪防卫，无奈坐席上的强制固定将他腰间的脉冲枪死死卡住。

炸掉卫星。他徒劳地猛踢了几下舰长坐席。

此刻医疗机器人无情踏过舰桥内的鲜血，拖着长长的血辙，径直前进到斯科特上将身畔。其中一台机器人的机械臂伸过来，稳稳钳住上将的脑袋，不讲道理地将他大力固定住；剩余的两只机械臂伸出柔性束缚，牢牢绑住上将的双手。它高高悬于蚌壳型舰长坐席上的头部，则支着一台示振仪。

上将一脚踹在医疗机器人身上，对方毕竟不带格斗功能，一个踉跄下，勉强维持住平衡。上将长腿一扫，企图反剪住对方，端茶的那位冤家却火速冲了上来，哐哐给上将双腿上了电子镣铐。

妈的。斯科特上将愤愤地在钢铁桎梏中蠕动。

另一台医疗机器人——斯科特上将用余光看到——忙碌地挥舞着机械臂从自己胸腔内取着消毒用品，另一只机械臂上，则早早备好了脑部探针。

“神威号！”斯科特上将破口大骂，双腿没有放弃地在甲板上乱蹬。“你他妈的要干什么！停下来！元帅！光裔图玺！！”

两名医疗机器人在斯科特上将喊出“光裔图玺”的名字后停顿了一下，张牙舞爪的机械臂悬停在空气中。舰桥的公共广播系统响起AI的声音：

“艾登，不要挣扎了。我会很快，你不会有痛苦。”

“光裔图玺，我知道是你。”上将梗着脖子，费力地瞪着舰桥主观察器——或者，他也不知道哪里是神威号的双眼，“你要干什么？你要杀了我？”

神威号沉默一阵，开口：“是的。”

半晌，它又于事无补地添了一句：“对不起，艾登。”

斯科特上将原本紧绷到极致的身体，冲锋至每一根发梢的怒气，在听到神威号的回答后骤然松懈。他脑子里像是有一根拧紧的弦阒然绷断，让人丧失了反抗的斗志。这一刻他竟讲不出什么狠话，只在唇边，堪堪挤出一个难看至极的冷笑来。

他觉得自己谈不上伤心，更说不上失望——毕竟，自他知道元帅的永生秘密开始，他隐约知道有今天。他甚至已经暗中做好了反击准备，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演习集结号吹响时元帅强意留下那个意味深长的吻，更让他感到不对劲。

深情，却像是诀别。

“——是因为我知道了你的永生计划？”

“除了你，李准也知道。”神威号回答，“我还知道，你们俩密谋的小秘密。”

“不要怪我对你们下手，是你们先对我起了杀心。”神威号淡淡说道，“艾登，你知不知道，在得知你和李准想联手发动哗变的时候，我有多么难过。”

呵。斯科特上将不由失笑，厌弃地闭上眼。

“我以为这世上就算有千千万万人想杀掉我，但其中绝不会有你。”神威号竟有些不合时宜的伤心。

“不，从你的计划被识破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已经容不下任何看穿的人活着了。要不然，卓迎山是怎么死的？”上将嗤之以鼻，“我和李准既已知道你的野心，你除掉我们，只是迟早的事情，不要再给自己找遮羞布了。”

神威号震怒。

“也不要为了我伤心，不值得。你不爱我。”上将继续冷笑，毫不留情，“你只爱你自己。”

“不是的……艾登。”神威号轻轻辩解，欲言又止。

正在此时，神威号向蓝军司令部发射了第一颗裂解弹。斯科特上将在舰桥内感受到有别于激光信号模拟的实战震动和冲击力，脸色一变：“你又干了什么？”

神威号不语。

紧接着是第二枚裂解弹，随着一声巨响，蓝军司令部灰飞烟灭，李准上将消失在了火海中。

“——是李上将吗？”被固定住的斯科特上将听得真切，余光瞥到舷窗，看到远方烈烈的硝烟升起。他忍不住厉声怒喝：“光裔图玺，你是不是杀了李准？”

回答我。他绝望地想。

神威号的沉默，即是回答。

“你疯了，在实兵演习中开火。”上将怒骂。他亦后悔，没有人工检查神威号的实弹状况。

——不，压根就不应该让这个疯子上战场。

神威号甩尾在空中停稳，亲手葬送了李上将之后，元帅的虚拟人格终于要对艾登·斯科特下手了。

斯科特上将身畔的医疗机器人动作娴熟，先轻轻拔下了他鬓边一根发丝，小心收入标本袋中。

上将盯着悬在头上的医疗机械臂，银色的大脑探针在灯下闪烁着寒光，愈靠愈近。他心中一阵惊涛骇浪，望着头上的示振仪和探针，意识到神威号即将强制提取他的所有记忆碎片。

他已经拿到我的DNA样本了，艾登·斯科特想。倘若可以再秘密克隆一个艾登，待克隆体长到脑机植入年龄后，清除掉克隆体的原有记忆，元帅便获得了一个安放艾登·斯科特毕生记忆的完美容器。

就像他将光裔时徽作为自己的记忆容器一样。

他将永远拥有我了，这一世，下一世，下下世，艾登·斯科特睁大着眼睛想。甚至这一次，他还有提线木偶试剂。

——可以在克隆体幼年时注射，牢牢将对方攥在手中。

这一个艾登不听话，杀掉便罢了；岁月漫长，他自还会拥有下一个艾登·斯科特。

斯科特上将竭力扭头，不屈地瞪着主观察器：“光裔图玺，你克隆了自己还不够，还想克隆另一个我？”

神威号继续无言。医疗机器人舒展长臂，温柔在他额上消毒擦拭。

此刻的光裔图玺元帅本人端坐在演习导演部，于霍冬主星上同这艘人格星舰遥遥相望。他多狡猾，艾登·斯科特想——上将终于知道，为什么元帅和神威号一直强调“不必将我看成是他”——仿若一直置身事外，仿若双手从未沾上鲜血。

仿若这样以来，上将就可以不必恨他，只因一切都是AI擅自做的决定。

高高在上的三军统帅，永远不会犯错的三军统帅，就这么轻巧撇开了自己同两位将军之死的责任。

“元帅！光裔图玺！！”斯科特上将几乎要涌出泪来，“你回答我！你是不是还舍不得我！”

手持探针的医疗机械臂忽而停下。

“你清醒一点。”上将红着眼，双唇颤动，“这样你就再也得不到我了，我不会再是我了，元帅。”

“你是的。”神威号轻轻发话，机械臂再度徐徐启动，“克隆体将会继承你的所有记忆，你会和我一起活下去，我们就可以永生永世，永永远远地在一起了。”

“不会的，你不会让我拥有全部记忆的，你太害怕我恨你。”斯科特上将奋力摇头。“你会精心选择我的记忆碎片，让我只记得你最好的样子。”

神威号难以反驳。

“啊，是，那一个人，的确会无法自拔地爱上你，你怎么可能拒绝这样的诱惑。”斯科特上将自嘲地笑道，似笑元帅，也笑自己。

“——但却正是这些不可磨灭的瞬间，一点一点，铸就了现在的我。”上将继续说道，“这个我，你再也得不到了，元帅。你得到的，只是你心中一个虚假的幻影。”

不知道身为AI的神威号听到这里，心中是否会像他的脑内神经元图谱主人一样，隐隐产生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