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7.话别离

【不要剥夺他们回家的权利。】

许时徽双目失神，一时难以接受这样的结论。

“但是，对于被留在地球上的那些家人们来说，公平吗？那么多家庭的离散，公平吗？”他忍不住拔高声调，双肩颤动，“对于十八岁就失去双亲的高三学生来说，公平吗？对……”

他说到一半，忽而又停下。因他想到那对被收割至混沌维度、努力寻找着回家之路的父母，亦觉得改写现实对他们来说不公平。

思考角度展开后，所有立场都变得模糊起来。是非对错的绝对界限消失了。

他隐约理解到了双子星当时面对的道德困境——出生于副本时间线、最终却游离于自己原生时空之外的双星，又何尝不是经历了如此变故。

正因为经历过，他们才更尊重银牙郡主的选择。

想到这里，许时徽便再无法理直气壮地发出质问。

“郡主告诉我，最后的最后，我们站在霍冬星的高维优势上，还保有随时改写航班命运的权力——直到此时此刻，仍是如此。如果你愿意，你仍然随时可以让十八岁的自己和父母团聚。”局长灼灼的目光直视许时徽，“只是郡主亲口告诉我，不要放弃HAH367次航班上的他们，不要让他们成为时空的弃子。他们会一直为回家而努力，想尽一切办法，再次回到亲人身边。”

“——所以，在真真切切确认他们的死讯之前，她恳求我们，不要剥夺他们回家的权利。”

霍冬局长的话掷地有声，让许时徽难以反驳，更让他心绪涌动。

“你告诉我，他们还能……回……”许时徽话未说完，喉头便似被巨大的石块堵住，讲不出话来。

想到能与作别多年的父母重逢，他眼眶发红，蓄势已久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奔涌了出来。然而落泪后他又觉得有些许的丢脸，抬手在身前挥了挥，让众人不要将目光集中在情绪爆发的自己身上。他继而垂下眼睫，刚刚没能收住的一串眼泪滚滚跌落在手背上，跌宕的心情终于平复下来。

太子斑难免动容，不好抬手为许时徽拭去眼泪，于是伸出手去，在桌下轻轻握了握他沾湿的手背。许时徽这次顺从地没有推开，另一只手在太子手上拍了拍，表示自己接受了对方的宽慰。

许时徽这简单的拍一拍，太子斑感觉自己心脏不合时宜地狂跳起来。明确了自己的想法以后，太子殿下感觉自己完俅了。

怎么会（又变成了）这样，可恶。

可是他手指轻轻软软地搭在许时徽手上，隐藏于咖啡桌下，远离了众人的视线，却并不想挪开。

他目光掠过咖啡桌对面老去的帝国双星，看到对方并蒂莲花一般并肩而坐，态度亲和大方，心底竟隐约生出一丝羡慕。

“按照海盗星号的流浪轨迹，HAH367应该也会根据自己内部嵌合空间的组成比例，按自己的规律在各个维度漂移。”光裔市长出言解释道，“每一次轮回流浪完毕后，它会再次回到第六维度停留一段时间，再开始下一次轮回。各时空之间如水雾般弥漫的混沌维度，都是这样幽灵般飘来飘去。”

“虽然不知道HAH367号混沌维度的具体轮回轨迹，但我可以确定，它一定会再度回到第六维度。”黑羊听完光裔市长的分析后点头，“理论上来说，若一直守在第六纬度，迟早会再次遇到HAH367回归。如果能在那个窗口期找到HAH367次航班，将飞机上的乘客全部带出，秘密送回霍冬星的婴孩宇宙，你的父母，还有那次航班上的所有乘客，便都能回家。”

许时徽心头一震。

“我要去第六维度。”他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不可能。别开玩笑了。”黑羊摇头，“刚刚我的防御舰只是进入霍冬星的机甲载具停留了片刻，时序委员会断定这次接触有跨维度泄密风险，对「圣殿」痛下杀手，毫不留情——你们都已经看到了。神族对低维世界冷酷至此，怎么容得下低维的人进入第六维度。”

“就算你到了六维，在不知道HAH367号流浪轨迹的情况下，你根本无法确定自己还要在六维待多久，才能遇到HAH367次航班的回归。”市长好心提醒他，“还有就是……”

——就是？

“每个混沌维度的嵌合构成不同，所以我们无法推定，HAH367上的乘客们自身的生物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霍冬局长接过话头解释，“譬如我和光裔市长，我们两次途经霍冬星时，自身的生物时间流逝都会快于一直留在霍冬星上的人。所以对父王来说，我变老的速度比他快得多。但对于有些时空，我们即使只离开一点点时间，对方的世界就已经过去了好几个世纪，我们甚至无法遇到能活过两次轮回时间的当地人。”

“所以在真正找到HAH367之前，并不能确认我的父母到底只是老去了一点点，还是已经到了耄耋之年，是吗？”许时徽怅然。

“是的。”黑羊点头，“而无法确认他们的生物时间流逝，就无法断定在将他们送回地球时间线时，具体应该在哪个时刻切入。”

“……可以肯定的是，HAH367一旦有望回归地球，一定是以空难幸存者的身份重现大众视野。而他们的生物年龄和失踪时间的匹配，就成了回归切入点的关键。是吗？”这时的太子斑，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经过仔细思考之后，他犹豫的目光落在身边的许时徽身上，小声开口：

“就是说……有那么一种可能，你在地球时间线上十八岁以后的人生，会因为HAH367次航班的回归而……重新洗牌。”

“这样，银牙就能与她在地球的家人重聚了。航班上的几百个家庭也一一团圆，不好吗？”国王似乎窥到了太子斑的一点心事，柔声质问自己年轻的皇子。

是的，很好。太子斑涩涩回答。

可是这样一来，许时徽作为E001被地球局招募的事实，也有可能随之抹去——太子斑没有将这个想法说出口；他更不想承认，自己并不愿意这样的事实被抹去。

今时今日他意识到，他才是最舍不得“这一个”许时徽消失的人。

失算。

——你，可以留下来吗？太子斑没有出声，只悄悄看了一眼许时徽的侧脸；而意识到自己的自作多情，他又迅速移开了目光。

而此刻的许时徽却憨头憨脑，无可厚非地一心沉浸在自己有可能与父母团聚的图景中。他思考片刻，望向黑羊：

“可是黑羊先生，经过刚刚那一番追杀，你还能顺利回归第六维度吗？现在你一旦现身，时序委员会的人，难道不是一心想置你于死地？”

许时徽这句问话，让海盗星号上的气氛再次凝重起来。光裔市长也转向黑羊，目光关切：“黑羊先生，你这次下界，是私自干涉霍冬星的殖民危机吗？所以才引来了委员会的追杀？”

——若不是海盗星号也刚好漂流到霍冬星宇宙，得到人形战斗兽胥川这样作弊般的帮助，黑羊的力盾防御舰恐怕早已葬身六维的骨片刀下。

“并没有。”黑羊却摇头，“这次下界干涉，原本一切都符合时序委员会的审查流程。按照原计划，我下界完成这次战况干预后，霍冬星第二次殖民危机解除，针对婴孩宇宙的全时空招募计划得以保全，我也顺利回到时序委员会继续履职。”

“可是，你们刚刚遭遇的一切黑洞异象，高维干预，都不在原定的审查计划之中。我救出曼曼和国王陛下，扭转了霍冬星舰队的败局之后，言啸并没有按照约定将我召回。而刚刚来自高维的力量直指我的防御舰和圣殿，几乎是痛下杀手，毫不留情。”黑羊想了又想，停顿片刻，终于将目光移向一直在桌边久久沉默的武离曼，“唯一的解释，就是玉卢山的监察院在这次下界干涉计划中，发现了曼曼的真实身份，更有可能牵连出了当年我和迎山的往事，认定是我违禁枉私，一心要将我处死。”

武离曼眼中神采明灭，微微露出一丝不忍，她不情愿地开口询问：“如果……你就躲在海盗星号上不再现身呢？这里不是游离在三个维度之外吗，只要你一直留在这里，委员会上的人永远都找不到你。”

黑羊摇头，对女儿硬挤出一丝笑意：“不会的，委员会的人高踞第六维度，对低维辖区的态度从来谈不上怜悯。如果我一直不现身伏法，他们在无法确认我对霍冬星辖区产生了多大影响的情况下，只会简单粗暴地将我下界之后的所有分支时空悉数砍去，以绝高维情报泄露的后患。”

武离曼不由一震。

“这样一来，偶然流浪到这一时空的整个海盗星号，以及其他所有零散漂泊在当前时空的混沌维度，都会随着六维的收割行为，瞬间灰飞烟灭。”黑羊温和看向武离曼，神情中带着几分隐忍，“更不要说整个霍冬星宇宙都会倒退到我没有出手相救的时候——你和国王陛下丧命在黛西号上，以太星人的突袭成功，霍冬星陷入第二次殖民危机。”

“——所以，曼曼，我必须回去接受审判。”黑羊讲到这里忍不住伸出手，像当年帮哥哥启美整理发梢一样，习惯性去整理武离曼上尉柔软的耳发，“我若回去，有十分之一……百分之一的可能性，可以躲过监察院的逼问，在玉卢山上保住性命。甚至有那样存有希望的一天，我找到了重返第六维度的HAH367次航班，将所有乘客秘密送回地球。”

“——若不回去，整个霍冬星，海盗星号，此时的你和我，都要为这个分支宇宙陪葬。”

许时徽听到这里，目光明灭，抿了抿唇。

“而我和上尉，还有「圣殿」上被你救出的所有官兵们，因为已经在时序委员会面前伪造了死亡，于是在高维的监视下，再也回不去霍冬星了，对吗？”此刻的老国王目光凝重，道出了更为沉重的一个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