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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天火(上)

无力的善良 /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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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男人生来就不可能无视漂亮姑娘,遇见了非得看看不可。欣赏方式因人而异,直白粗鲁的目不转睛,像是流氓。内向深沉的悄悄一瞄,自以为正经。李德昌属于比较特殊的第三类——看都懒得看。

如果非得用上正眼,也是职责所在,不可三心二意。

刚刚登机的两位女性决不能简单的用漂亮来形容,那是陈词滥调,因为她们根本完美无缺。她们是画家至死都在苦苦寻觅的那个模特,是摄影师梦寐以求的收山之作。机舱里的每个人都在看,连交头接耳的聊天也停止了,安静程度能赶上正在查内务的新兵宿舍。李德昌被迫大声咳嗽,帮手下把魂儿给找回来。

从踏上机舱开始,两个女兵就在看他。姑娘们的视线如同探照灯,不眨眼不躲闪没表情,缺乏年轻女孩应有的羞怯。她们的眼睛微微发着光,这绝不是中尉同志的错觉,路灯透过舷窗在机舱内投下了淡黄色的光影,给人一种暖洋洋的错觉。而这两位的光则是冷色调的,比较扎眼。新来者径直走向李德昌,每一步都像是经过精心计算,不急不缓,恰到好处。左边的留着齐腮短发,右边的挽了个发髻,黑色作战服过于贴身,将健康女性的线条勾勒的清清楚楚。

太过完美的事物总会给人种不真实感,随着距离接近,李德昌在来人眼里发现了某种异样,长长的睫毛也没能盖住。那是微小的文字飞快的在眼中滚动,像台刚刚开机的电脑。

“报告指挥员同志,女武神和赞美诗请求登机。”两人敬礼的动作整齐划一,右手同时抬起,一瞬间便砍到了太阳穴。没人能做这么利索。而且她们太高了,李德昌是一米八三的壮汉,只能与她们平视。非人的举止惹得中尉同志变了脸色,女战士却面无表情,保持敬礼姿势纹丝不动,如同舞台剧中上好漆的木偶。

“准许登机,辛苦了。”李德昌本想抬手碰下眉毛意思意思。但对方一举一动过于标准,犹如刚从新兵连分来的战士,他不得不见贤思齐。

李中尉在敌占区执行过许多次任务,是头一回带上女兵,还一带带了两个。

等等,她们不是人,中尉提醒自己。你看见她们呼吸了吗?冒着被部下嘲笑的风险,李中尉把两位女战士从鼻尖看到胸脯再到小腹,果真是一丁点动静都没有。其实不止是中尉,战士们都在盯着新“人”看,看这两具身价超过了航母的新锐兵器。

男人喜欢枪、车、漂亮妞……如今世上最完美的组合就在眼前。

“看什么看!快回自己的位置!”心里这么想,李德昌嘴巴上还是要维持纪律的。

女兵们对大家的注目无动于衷,只管找到座位绑好安全带坐好,两手放在膝盖上不发一言。

这姿势和放在机舱中的那架火箭也挺像的,李德昌忍不住想。他扒住驾驶舱的门探进半截身子,告诉飞行员可以出发。

这是李德昌与瓦尔基里和赞美诗的初次见面,彼此间惜字如金,没任何超出条令以外的对话。李中尉坐到赞美诗旁边空出来的位置上,扣好安全带。比起女武神,名字中洋味儿很重的赞美诗表情更柔和些,不谈长相,至少气质接近于普通姑娘。

当中尉落下屁股时,赞美诗扭头对他嘴角上扬,做了个异常标准的广告式笑脸。李德昌条件反射的回应了微笑,除此之外,人和机器并未有进一步沟通。

谁会和一把枪聊天?李中尉闭上眼睛,咬紧牙关抵抗飞机在跑道上加速时施加给耳朵的压力。

年近五旬的中年男人最不喜欢的就是去医院,或者某位老人的家,在那些地方总能闻到死亡的味道,忒不吉利了。

程颐不怕死,死何其简单,闭着眼腿一蹬拉倒。前半生无数次跟死亡擦肩而过。不管是在乌克兰维和,还是瑞典撤侨,抑或之后那段日落九鼎的惨痛经历。

他所恐惧的乃是对以后的不清不楚,死人能知道什么?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吗?你确定那位“翁”真能告慰于九泉之下?真若如此,宗泽又何必高喊“渡河”而逝?

司机小王开车一贯温柔,害得他差点没感受到那一脚刹车,以及随后的“首长,到了”。我也老了啊,程颐摇摇头打开车门,告诉小王别走远,他去去就来。借着前排的后视镜,中年将军看到年轻司机安分守己的目视前方。小王很年轻,没结婚,也没女朋友。

假如即将要做的事发展顺利,小王或许别找对象更好,免得多了个牵挂。

深秋的风捧着街边落叶围住他的黑皮鞋打转,将军肩上的杠杠星星吸引了一位过路女孩,那姑娘看程颐的时间明显超过了礼貌允许的范围。

他露出了年长者特有的慈祥笑容,心里却不可抑制的去想。这孩子过得如何,自己将要做的事会给她造成怎样的影响。

地是你丢的,仗是你打输的,凭什么一闭眼把责任丢给孩子们?

一代人流血牺牲,一代人方能安享和平。

懂吗?

陷入沉思的程颐在路边驻足不前,职责所在的小王下车查看,新出现的人转移了女孩的注意力。姑娘低下头,急匆匆的走了。她穿着浅绿色的长裙,高跟鞋在石板路上踩的咔咔作响。

女孩随心所欲的打扮点醒了程颐,将军边走边整理好领带,门口的哨兵抬手敬礼,程颐点了个头。过了院墙便是军队退休干部住宅,往左数第三栋是老上级黄毅刚家。

程颐不是头一个来访的,路边停着三辆车,其中有辆黑色轿车是加长型的。他心里咯噔一声,不顾形象加快了脚步。程颐并非有意来迟,但确实晚了点。

老首长家的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了,昔日的上级躺在推车上,即使头盖白布他也认得出来。仅仅两年,愧疚悔恨与壮志未酬就把老首长折磨的形销骨立,如今终于走到人生的尽头。程颐退到旁边让路,老首长的亲属跟在后面,压抑的哭泣中混合着某种解脱。

“程颐?”

很少有人直呼他的名字,他转身握住老大姐的手说了个“节哀顺变”,除此之外亦是词穷。

老大姐看着程颐,苍老浑浊的眼珠里并未有太多的泪水,她的眼睛很干一如那青筋毕露的手。

“老黄走的时候还在说你呢。”

程颐调整着呼吸,人到中年,位高权重,最忌讳当众失态。

“首长有什么指示?”

首长的未亡人笑了,笑声沙哑。

“老黄和我啊也没个儿子女儿的,现在他人走了,眼看着我也没几年……”老大姐用眼神止住程颐,接着说,“他就想麻烦你,等那天真来了,把他洒到长城上去。”

“一定,一定。”

程颐的呼吸变得越来越重,必须时不时抬头看天,好压下眼眶中的液体。

“麻烦你了。”

老大姐放开程颐,站在路旁目送亡夫被抬上车。深色的裙摆与白发随风飘舞,她的确“没几年了”。

平常开车回家只需十分钟,而今天她在副驾驶上呆坐了半小时,只前进了不到三百米。在车流中若隐若现的绿色贝雷帽告诉她,这又是随机检查。卫星电话放在副驾驶的杂物兜里,最近类似的行动异常频繁,多数都是装装样子,虚应故事。她并不紧张,比丈夫镇定的多。后排的女儿相当不老实,吵着要上厕所。

“再坚持会,沫沫,你是大孩子了。”她盯着从前面接近的警察不放,贝雷帽下有张刀削斧凿的脸,那家伙的胡子都快垂到胸口。李娜低声提醒女儿,“快包住头,别露出头发,乖。”

看女儿听话的拿起丝巾往头上缠,她又把手放到丈夫大腿,轻轻拍打。

“没事儿的。”李娜直视丈夫,高度紧张的男人点了点头,喉结有明显的吞咽动作。趁大胡子警察忙于检查前面的车,她抽出纸巾帮丈夫擦脸。车里明明已经开了空调,丈夫却像被陷阱困住的野猪,散发着紧张的臭汗。

前车很快检查完毕,警察走到丈夫那一侧晃着手指,示意降下车窗。

“asalam alaykum(主赐福你)。”

李娜看的没错,又是个斯坦人。

“walaykum asalm(也愿主赐福你)”丈夫的艾瑞白语比李娜好,也比大部分斯坦人都好。听他说的这般字正腔圆,看着裹得严严实实的李娜母女俩,警察皱起的眉头略微舒展了些。

“后备箱,打开。”斯坦人的华语发音古怪,颠三倒四,不过他们压根不在乎。

开关在方向盘左边,如此简单的动作,丈夫竟然几次点错了按钮,惹得斯坦警察拿一家人看了又看。

李娜对斯坦人奉上讨好的笑容以缓和气氛,对方却眯起眼睛像是看到了脏东西,斯坦警察对丈夫说了句艾瑞白语:“كانيجبأنتعتنيبفتاتك。”

丈夫陪着笑点头如捣蒜,连连说道:“بالطبع،شكراً。”

与此同时另一个警察则在检查后备箱,里面当然没什么可疑的。说到底这只是例行盘查,并无预设可疑对象,虽说频繁了点。

斯坦警察挥挥手,示意可以开车了。丈夫连连致谢,又出了更多的汗。

“大胡子说什么?”李娜只听懂一个“瓦达费”意思是“你的女人”,反正多半不是什么好话。

“说要我好好管教你。”丈夫咧嘴直笑,远离了那帮凶神恶煞的斯坦警察,李娜的丈夫马维汉逐渐恢复了语言能力。

李娜反复着拨弄安全带,她又何尝不是松口气。

马维汉是个好男人,好丈夫,好父亲,但不适合从事地下工作。都怪半年前出台了女性不准单独开车的规定,她只得带着丈夫女儿来干这种事。

在家里和南方联系始终太过危险,在开车时打电话才能防止遭到定位。形势日益紧张,南方的想法也愈发离谱,联络员要求李娜想办法搞次大行动,“向全国人民证明北方同胞的反抗决心”。

开玩笑,打个电话都得躲躲藏藏,更别提其他了。李娜认为这要求不合理,打算拖一段时间再回复。

“妈妈,能帮我摘下头巾吗?我好像不小心打了个死结。”女儿的小脑袋从中间拱了出来,看看母亲,又转向父亲,“爸爸,什么是割礼啊,老师说女生都必须做。”

丈夫猛地吸了一口气,夫妻俩相视无言。马沫沫才9岁,刚上小学二年级。

“狗日的王八蛋!”丈夫狠狠砸了把方向盘,怒骂一句,吓哭了女儿。

她探过身将女儿从后排抱到怀里安抚,除此之外李娜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嗯?她忽然有了主意。李娜哄好孩子,把手伸进杂物箱。

有办法了,虽然有些冒险。

何止是“有些”,简直是孤注一掷。

“民意不在我,纵有直捣黄龙之志,又能如何?”手机里至今留存着这条信息,他有空便会看一看,权当是个教训。发信人已经走了,留下遗愿,恳请程颐把自己洒到长城去。

黄毅刚其实不老,享年六十三岁。在人造器官业已平民化的今天,健健康康活过百岁不算难事。只可惜人呐,不是阿猫阿狗,没本事带着沉重的愧疚偷生。那笔良心债堪比最钝的锉刀,早早取走了当事人的性命。

老首长是生生被压垮的,程颐心知肚明。他四十有五,到了男人一生的分界点,程颐有机会不带遗憾离开。

地下战线进展顺利,该干掉的干掉了,该到手的到手了。是时候放出战争的猛犬,去撕扯敌人的血肉。

“民意不在我吗?”这本是自言自语,仍被周围的人听到。大家都只是看他一眼,没人多说什么。所谓上位者的孤独,大抵如此。

你可以力排众议不顾一切,或者呆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里默默死去,就像黄毅刚。

难不成当时指向天空的几万只手臂是假的?“渡河!”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无视纪律失声痛哭的何止一人!程颐也在现场,他带头违反军纪。

人心可用,你只需要唤醒那头巨龙……

“报告首长,通讯中心调测完毕,随时可以启动。”汇报工作的小伙子名叫陆良玉,没穿军装,是个平民百姓。

“电视台那边呢?”

“我们的人已经待命。”

他刻意停了一会,挨个跟大厅里的人对视。过了今晚,这些忙碌的男男女女中有人将失去工作,失去很多东西,乃至身陷囹圄。

很可能最终什么也得不到,落得黄毅刚那样的下场。沉默的他是如此突兀,与周围的热火朝天格格不入。所有人都停下了,许多双眼睛望向他,那里有期待,有紧张,也有恐惧。

“谢谢大家,谢谢你们。”大多数人都是平民,他没敬礼,而是鞠了一躬。

“行动吧。”他直起腰,给出了命令,免得有人发现他红了眼圈。

浅绿色光点陆续出现在屏幕中的地图上,照亮了暗淡无关的北境。每个绿点背后都是活生生的人,很多活生生的人,代表了当地响应号召的抵抗组织。

最坏的下场对于你也不过是提前退休,被软禁在家,就算上军事法庭又能怎么样?想想屏幕外的人会面对什么。程颐在指挥台上正襟危坐,藏在桌下的手握了拳又松开。

“华北上线。”

“华中上线。”

“晋西北上线。”

“辽东上线。”

“河西走廊上线。”

“京津唐上线。”

“……”

“开始了。”负责报告的女声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谁又不是呢。每个人都死盯着屏幕不放,这边的工作完成了,就看屏幕那边的他们了。

程颐把全部精力投到向大屏幕,在这面巨幕两侧,分出了几十块各自独立的画面,每个显示的内容都与别的不同。

筛子已经掷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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