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喜欢有人跟他走到同一种命运之中。

“晟，我知道你是个优秀的士兵，有着无穷的天赋，我并不希望你和我走到同一条道路上。”

明延不喜欢下雨天，潮湿，阴暗，雨水打在脸上的感觉就像斩开骨肉的时候四溅开来的血迹。

他见不到太阳，只能被乌云压在头顶，铺天盖地的血吞没听觉，他不能畅快淋漓的呼吸，只能握紧手中的刀匕，继续往下坠，不停往前走。

面对悬崖也不能犹豫半刻，四王爷的武器不能被感情左右，他生性多疑，容不得半点错漏。只是他看得清目标，却看不清前路。

明延甚至觉得自己不应该对他说这些事情，只不过。

晟和他有着一双一模一样的眼睛。

他揣测不到四王爷的意图，对军师的阴谋也不感兴趣。

这个战场之外的名利功过已经不是他需要思考的范围，谁的心猿意马醉翁之意都跃然纸上，可身为棋子应该做的，就是扫清面前所有阻挡主公的障碍。

不该听的充耳不闻无需理会，不该看的熟视无睹，应该做的行必有果。

他要他，作为刺客，作为武器。掀起狂澜，去做惊涛骇浪，去暗流里横扫阻碍他的一切。

他不恨他，他从不曾恨过任何人，养育被抛弃的生命，被恐惧威胁扼杀的他，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捞回人间，这是养恩。时也，命也，他信它。

从力量觉醒的那一刻，他也不再是过去那个普通平凡窝藏在村镇里对着花发呆的孩子。即使在他的手中，再次被推向另外一个地狱他亦没有怨言。

他有必须要做的事，可能协助负尽天下人的主公并不是真正要走的路，可能真正需要做的事还在未来的某个节点等着他。他相信它，他会活下去，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你可以变得更加强大，学会更多的武艺帅兵遣将斩获荣耀，但我不希望你和曾经的我一样变成一个杀人机器。”

晟沉默了。

“我们家族世代守卫海沟，这是家族的荣耀——父亲说这话时掖肘搭于佩剑，背脊挺得板直。我在旁边抬起脸看他的眼睛，里面盛着满满的真诚与骄傲。”

“话本中说海是蓝色的，比天空更透彻更深邃，听起来相当美好。”

海沟不然，至少那里的一切与美好无关。那里的风又迅又猛，带起砂石疾如利箭。母亲亲自教会他缠裹腕带，借以阻碍携沙乘隙而入的风。

他第一次缠，顾头不顾尾，反复折腾十余次，才勉强系上一个松垮的结。那

是他踏上校场的第一天，也是他第一次接触到有关家族的一切秘辛。

海沟的确是海，只是那片海镇压着不同寻常的猛兽，父亲口中的“守卫”就是从那些猛兽手中守卫背后的他们。

他们从未懈怠，在战场上像是两架残忍的屠杀机关，永远一副不知疲惫饥饿的样子——他们是这片土地的英雄。

“这是我的故事。”

晟继续说。

他歆羡他们大杀四方的英姿，为之骄傲，却在时间的飞逝中逐渐品到浓郁的血腥味儿。最早父母身体上的伤还有时间疗养，怪物们的进攻还没有如此频繁。

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越来越深？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狰狞的疤痕层叠交错；出征的士兵折了一批又一批，数量与日俱增令人咋舌。

事情的恶化明目张胆，他终于预见父母命定的悲惨结局——为这份使命双双赴死。父亲痛得闷声吸气，他小心翼翼地回神避开更深的豁口。

手中是一方浸满鲜血的帕，铜盆中的水早尽被染红了。

他能想到的只是变强、变得更强，更早和父母一起站上战场。

父亲曾无数次捉住他的剑劝他不要太过勉强自己，那只宽厚的手掌已经粗糙得不成样子，却依旧温暖有力。

父亲蹲下与晟水平相视，不动声色地收回覆在他额头的手，“你老爸老妈可是很强的！”

可你的手在抖……他咬牙，话噎进嗓子眼。短短几年的战斗分明已让他元气大伤，可当他看进他的眼睛，那道光却澄澈依旧。有一种的力量在支撑他坚定地握紧掌中剑柄——他想起他多年前谈起家族时的那双眼，终于在经年善意的谎言中悟了。

家族......

荣耀绝不仅是冠在二字上飘渺的头衔，也不是对这份传承百年使命的高光评价。他看得到海沟迫在眉睫的危机，父亲也看得到、且远比他看得更透彻！

因为在他尚是少年时也曾想过他所想、经历过他尚未经历的分别。

父亲在害怕什么？他在思考是否要绑架自己的儿女继续为这份荣耀拼命吗？

他不舍，他亦然。这份荣耀纠缠了太多感情，家族一代代传承至此，父辈的衰亡是对子辈最后的滋养……

他双手捧着他的大掌，指甲陷进他满是粗茧的掌心。父亲眼角的细纹密密麻麻皱在一起，终于在宁静中缓缓漾成一缕宽厚的波纹。

他们的选择，也将是他的选择。

他变强的速度远比不上那些怪物变强的速度，亦比不上父母衰弱的速度。等不到与父母并肩作战，他希望至少……至少父母战死的那天，他能及时顶上他们的位置。

所以木剑练折了无数柄，他又迫不及待换上铁剑。

挥剑的角度、劈砍的力道、姿势变幻的机巧......

他一遍一遍重复那些枯燥无味甚至令他痛苦的剑式招法，一切只为了能进步得更快——他必须更早踏上战场。

他咬牙扣紧剑柄，在校场上歇斯底里地低吼。剑与剑的嗡鸣震得虎口发麻，手肘使上的力道过大脱了臼。

噩耗快马加鞭而来，他赶到时枯燥的背景色下只有两柄剑熠熠生辉。它们交错着凿进那片父母守护短短一辈子的土地。也把那些使命过往一并牢牢刻进他心里。

他摘下挂在剑柄上染血的布条，最后一次咬牙将其环环缚上手腕。这一次束住的不止是宽敞的袖筒，还有这颗与荣耀根脉相连的心。

“好，我答应你，但是你要帮助我，变得更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