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既见君子

【君臣一场，情深义重，尽在不言中。】

从不缺席家族天岩节日聚会的费诺思，已经连续四年没有参与过小丰谷星的这一传统家族聚会了。

费特区长面对此事喜欢讲，诺思以学业事业为重么，是个好事。既然帝国需要搞基因筛选培育战斗兽，小儿子就留在SHRINE焚膏继晷地搞科研；江山社稷为重么，对不对？那节日里回不回家的，作为父亲，比较无所谓。但是，自进入SHRINE实验室以后，诺思也没有再出席过哥哥腾琸一年一度、视若瑰宝的生日会。想到这里，向来将宝贝弟弟捧在手心的哥哥，真是痛心疾首极了。

除了不常回家，迟钝如腾琸也感觉到，弟弟从前飞扬跋扈的性格，自进入SHRINE以后就收敛了许多。腾琸每次和弟弟通话，谈及私生活，诺思都是匆匆掠过，语气里担惊受怕，好像是藏着什么大秘密。

腾琸前几年还要帮弟弟付每个月的学生账单，一路看下来，每月的医疗支出一路走高，令人生疑。腾琸打电话问了高地学校校医院，都是外伤相关的费用，至于具体病因，医院方拒绝透露给家属。

腾琸拿着医院账单找诺思对质，诺思语焉不详，惊慌失措掐掉了通讯。下一个账单日，诺思就拒绝家里帮忙支付自己的学生账单。

“赫连教授那里每个月有科研补助，足够支付我的生活费用。”诺思这样解释。

再往后，诺思当上了助教，分享在社交账号上的记忆上载越来越少，越来越阴沉。直到后来，只剩下几个月分享一张意义不明的实验室静物照片，表达一下自己对科研工作的热爱。除此之外，腾琸对弟弟的生活，渐渐一无所知。

长大的诺思像一只哥哥手中放出去的风筝，现在腾琸感觉，风筝线要断了。

头脑简单的腾琸想不通哪里不对劲，但一定有地方不对劲。

此次腾琸跟随太空作战中心赴魔耳阿尔法星参加首批人工培育战斗兽的交付仪式，并没有提前告知诺思，就打算单刀直入，杀诺思个措手不及。

不管诺思有什么事情瞒着家里，老子今天就要把事情搞个清楚。腾琸兴致勃勃地想。

但是首先，他要向他新调任的上峰作出离队申请，才能够随便离开作战中心派往魔耳阿尔法星的交接舰队。

前小丰谷星著名青少年篮球手，现空军航天司令部太空作战中心上尉费莫里森腾琸，这个在光裔时徽少校生平履历中注定绕不开的另一个男人，此时腋下夹着军帽，严肃等待着少校的回复。

肉山一般的篮下铁塔，比当年在第一学院与光裔时徽决斗时，竟又高出了半个脑袋；两米出头的腾琸在武装舰甲板上走动时，形同一座移动的大山，往往不注意就要撞到头顶的通风口。

如今的腾琸也已摘下学生时代闯出大祸的昭天珠，交由刚刚订婚的未婚妻保管。原先佩戴那串珠子的位置，已经被另外一块具有象征意义的金属图章取代——一枚由腾琸未婚妻设计，融合了双方家族图章元素的一枚全新徽章。徽章上有鲜花与利刃相互映衬，柔刚并济，熠熠生辉。

多年来，这位小丰谷星错别字大王唯一不变的，倒是身上那股横冲直撞的傻气。

光裔时徽没想到峰回路转，阔别多年后，还是在太空作战中心遇到了旧时的冤家。他头大地挠了挠额角。

“离队原因是？”时徽看着光学屏上的临时离队申请。

“因为一些私事，想提前去一趟SHRINE。”腾琸回答，“我弟弟在肇泽亲王的实验室里学习工作，一段时间不见，想去私下探望。因为交接完战斗兽以后马上就要回魔耳，所以想在交接仪式前去找他吃个午饭。”

“啊，诺思。”时徽点头，想起光裔礼堂中那个心高气傲的小小少年，“一晃他也长大了。”

“他很厉害的，第一批入选了SHRINE的雏鹰选拔计划，现在也是赫连教授手下的科研骨干。”腾琸脸上浮出一阵骄傲，“诺思脑子比我好使多了。”

时徽一笑，放开了权限：“好的，准予临时离队。”

“谢谢少校。”

“不用客气。”

拿到离队批准的腾琸，立在原地停了一会儿。

“怎么了？”时徽抬眼看他。

腾琸运气良久，非常艰难地开口：“光裔少校，这是我们从正阁广场那次事件以后，多年来的第一次见面。”

时徽想了想，点头：“是的。”

腾琸双手贴着裤缝，脸色涨得通红，铁塔一样的身板突然对折了九十度，猛虎下山一般大喝一声：“对不起！”

时徽被这位下属声势如欺山赶海的道歉吓了一跳。

“别这样，费上尉。”时徽急忙摆手，“没有的事。”

“这些年来，少校战功卓著，人品和实力在军中有目共者——共睹。”腾琸心慌地改掉了一个错别字，面对着地板鞠躬的脸色更红了，急吼吼将下半句话讲完，“如果时光倒流，我肯定不会发起当年那场决斗。对不起！请少校原谅我！”

时徽赶紧站起来扶住腾琸：“不要这样讲，我从来没有介意过。这件事已经过去多年，你不用耿耿于怀了。”

“我就知道你要这样讲。”腾琸嘟嘟囔囔，“唉，搞得我更内疚了。”

“有朝一日少校当上三军统帅，这大概会是我人生履历上绕不过去的一个污点了。”大块头腾琸崩溃地抓着自己头顶的小丰谷星风俗盘发。

“你不用那么在意过去，我用人一向只看当下。”时徽抿抿薄唇，“还有，什么日后当上三军统帅之类的话，以后在军中不要乱讲了。”

“啊，可是，大家都……”

“不必再讲了。”时徽摆手。即使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他也只愿意和太子斑这样关系亲近的密友开口讨论。

“是，少校。”

“你快去见诺思吧。多年不见，代我向他问好。”时徽轻轻点头。“另外——”他指了指腾琸胸口上全新的花与利刃家庭图章，露出和光裔图玺元帅一样和煦温暖的笑容，“恭喜你订婚了。”

一瞬间，腾琸还以为自己看到了当年从以太星舰队浴血凯旋的老元帅。

血缘还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是，少校。谢谢少校。”腾琸郑重行了军礼，转身步出武装舰。

*****

首批人工培育战斗兽的交付仪式，即将在SHRINE实验室所处的华川地理公园内举行。太子斑的白色黛西号已提前停驻在华川地理公园一隅；随着霍冬星主星标准时下午两点的靠近，公园外的停机坪上陆陆续续排满了来自空军航天司令部太空作战中心和皇家骑士团的接驳舱、武装舰，场面恢弘。

太子斑闲闲站在黛西号落地舷窗前，看着作战中心的武装舰在远处稳稳降落，一队人马自舷梯鱼贯而下，为首的那个身影高大倜傥，是他想见的那一个人。

太子斑压不住自己嘴角的笑意，负着手，命令星隼一起下去。

“斑！”远处的光裔时徽大手一挥，亲昵冲他叫道。

一般场合，时徽既不叫他殿下，也不称呼全名，只单单叫一个“斑”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习惯。按说是颇为不敬的，但在太子斑这里，相当受用。

“光裔少校。”太子斑保持着正经，微微颔首。

下一秒，时徽张开双臂，大踏步上前来，带着惊涛拍岸的气势，一把搂住他肩膀。

“好久不见，好想你啊。”时徽重重在太子斑背上拍了几下，继而放开，双手扶住他肩头仔细端详，“诶，看真人的感觉和在通讯视野里就是不一样。斑，你又稳重了好多。”

太子斑有点紧张。不过他既知道现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大家身后都站着大批扈从，时徽断然不是那个意思。

但眼睛里还是酥酥痒痒地萌生出笑意。

两人上一次面对面说话，还是五年前霍冬星刚刚收复边疆莱尼林普党，时徽在“洼地魔鬼”特种部队中一战成名之后的事情。

彼时时徽在医疗舱里躺了大半个月，回魔耳接受国王最高荣誉奖章的时候，心口还裹着修复凝胶。太子斑代表王室为他胸前别上白金色奖章时用力不慎，给时徽压得一声闷哼。

“你怎么了？”太子斑停下手上的动作。

时徽额头冒出一排冷汗，指了指心口：“我这里，还有伤。”

啊。太子斑一皱眉，手指不由覆在对方胸前。

“没事，你戴吧，也没有那么痛。”时徽安慰说，“刚刚是我没有心理准备。”

太子斑手上继续行动，眼睫低垂：“你辛苦了。”

“守护帝国，不觉得辛苦。”

太子斑给他戴好勋章，一手从他军礼服肩章上拂过：“好好养伤，不要太拼命。”

“保家卫国，理应尽力。”

“不要跟我打官腔。”太子斑整理好时徽的穗带，正色交代，“你把命给我留好。”

“是，斑……太子殿下。”

“叫斑就可以。”

“嗯。”光裔时徽背对着媒体部的影像捕捉镜头，对着太子斑温柔坚毅地一笑。

太子斑也一笑。君臣一场，情深义重，尽在不言中。

两个人几年未见，彼此都更成熟了一截。太子斑感觉时徽脸上似乎更糙了一点，有被战火洗礼过的痕迹。

“你变老了。”两个人并肩而行，太子斑边走边说。

“你瞎说，我才多少岁，风华正茂。”时徽看他一眼，“我记得倒是你比我大几岁。”

“那我也看着比你年轻。”太子斑不同意，“我才是风华正茂。”

“是是，你是人间的阿波罗。”时徽移开灼灼的目光，突然想起来太子的风采，“我在基地军官宿舍里，居然还发现了你的海报。”

“真的吗？谁贴的？”

“我不知道，反正肯定有人偷偷爱慕你。”时徽背着手。

“这事情，你不管管？”

“我管什么啊？军官宿舍又不是不能贴海报。”

太子斑低头不语。

“反正也挺好看的，贴在那儿，就当是我天天见着你了。”时徽撂下一句话，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向着交接仪式现场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