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所谓伊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太子斑发现自己已经深陷其中。】

太子斑只身回到黛西号上时，已是深夜。舷窗外的深空中，五彩斑斓的霍冬星主星与魔耳阿尔法卫星江山易主，遥遥相望，静静挂在天边，占领了大半个夜空。

巨大的霍冬星整体呈现出蓝绿灰三色，只在右下方有一片伤疤似的赤色大陆，是帝国势力尚未涉及的边缘地带；几股未纳入帝国政权的军事势力及反政府恐怖组织在此各自为阵，长期进行着小规模战争。

赤色大陆边缘，靠近帝国文明势力最下面的地方，有一个块模模糊糊的红色盆地。太子斑伸出手指贴在窗边，好像可以触摸到那一颗若隐若现的大红斑。

他知道在盆地边缘的某一处，就是霍冬星的泰坦军事基地。过去的十年时间，光裔时徽就一直驻扎在那里。

可谓是捷报频传的十年。他想。

光裔时徽无疑是这十年来军中备受瞩目的一颗新星。

光裔时徽少校隶属于被称为“洼地魔鬼”的小型特种作战团体。该支部队除了在作战中担当渗透和脱逃的角色之外，还执行敌战区内跳伞或受困飞行员的救援、提供空中指挥与控制设施、心理战支援、近空支援以及为其他突击部队开路等任务。光裔时徽本人在入驻泰坦基地伊始，就创下带领一艘武装舰，在敌后救回五百名被俘官兵的光荣战绩。

一战成名，则是在五年前霍冬星出手收复霍冬星边疆第二大武装势力莱尼林普党时。“洼地魔鬼”在代号伊普西龙的登陆作战中主攻诺厄海滩，这也是整个伊普西龙登陆战中最为惨烈的一场血腥苦战。在付出了一天之内二十艘武装舰被击落，三千余人伤亡的惨痛代价后；少校率领“洼地魔鬼”特种部队残部继续向北推进，突破佩恩防线，攻入莱尼林普本土，俘虏敌人万人以上，获霍冬星王室和军队最高荣誉勋章五枚，使小分队赢得钢铁军团的美誉。

光裔时徽唯一的一次战略失败，也是惊动八方。

两年前，光裔时徽在斯纳古党恐怖组织势力的围剿下放弃武装舰逃生，孤身驾驶个人飞行器坠毁在两股势力交界处荒无人烟的奥斯半岛密林中，通信全面中断。

一旦少校没能独自越过勘定边界回到帝国疆域，便几乎失去了生还可能。

少校失踪了十天九夜。十天里，军队媒体部连篇累牍，追踪报道奥斯半岛救援情况。

最后获救时，太子斑在国王书房大屏幕上观看一身泥浆与血污的光裔时徽，顶着整整十天没认真洗过的打结乱发，憨笑着接受军队媒体部采访：“不用太担心我，我运气一向不差。”

“光裔少校你在奥斯岛密林这十天里，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信念支撑着你度过困境？可以跟我们分享一下吗？”媒体部记者问出传统鸡汤问题。

“信念啊——就是，要尽量活下来啊。”时徽混不吝地边走边答。

“我替霍冬星部分网民问一下啊，”记者边追边问，快要跟不上这个在密林里荒野求生了十天九夜、徒臂爬过勘定线的钢铁战士，“这十天里有特别想见的人吗？有什么特别的精神支柱吗？”

“噢，这个啊。”时徽倒是停了下来，在脏兮兮的军装口袋里摸索一阵。

太子斑在屏幕下交握着十指，看时徽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亮晶晶的东西。媒体部立马给了特写。

啊，那个是——

“当时我在第一学院决斗时候，出现了这颗嵌合子弹。我觉得这颗子弹对我来说，意义非凡，代表了我的好运气。”少校笑着讲，“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把这颗嵌合弹带在身边，这是我特殊的护身符。”

“我觉得，是它把我从奥斯半岛带了出来。”光裔时徽充满人格魅力地对着图像捕捉器一笑，一个经典的新闻画面定格在这个年轻英俊的军人脸上。

太子斑想到这里，心中一动。

“少校刚刚结束在泰坦基地驻扎的任务，我猜你们也是很久没见面了。”太子斑忽而想起书剑骑士的话。他原地停顿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又检查了一下个人终端里的联络邮箱。

和上次检查结果一样，没有未读消息。

太子斑烦躁地关掉邮箱，起身前去洗澡。

热水自花洒流泻而下，太子斑脱去衬衫，让水流一阵阵冲刷到自己的肌肤上。浴室里很快水雾蒸腾。

“光裔时徽少校走进氤氲蒸腾的浴室，看到太子殿下正在里面洗浴……”

炸掉卫星！太子斑猛地关上水龙头，吓得心脏狂跳。

他拍了些水花在脸上，用力用手指把头发向后梳去，好叫自己冷静。

浴室另一边的浴缸水放满了，太子斑抓着毛巾过去，慢慢将自己浸入水里。暖流缓缓没过他的周身百骸。

“这就是被称为霍冬星‘人间阿波罗’的俊美男子——白皙修长的躯干充满了力与美，仿若一尊被上帝之手塑造过的完美雕像，让少校感到意乱情迷……”

人间阿波罗，此刻半张脸没在水里，耳根被热水泡得发烫。

“正是血气方刚的光裔时徽少校，内心腾起一阵难以控制的骚动。”

妈的。他无法关闭自己脑海中那个抑扬顿挫朗读亚文化虚拟再创作作品的声音。

“他喉头一动，褪下自己的……”

太子斑在水里圈着自己的膝盖，手掌轻轻在水面上蜻蜓点水地掠过，划出一道道涟漪。

自己的——

自己的……

的……

“斑，斑，你在吗？”光裔时徽的声音突然在太子斑耳畔响起。

哇啊啊啊啊——

太子斑心里一慌，差点滚入水中，溅起一大片水花。

炸掉卫星，下次不能给这个人开直接对话权限。

“怎么了？你在干什么？”时徽关心地问。

“我没事。”太子斑一把擎住浴缸边缘，稳住惊魂不定的自己，“我在浴缸里。”

“啊。”时徽不明原因地停顿了几秒。“那我一会儿再打给你。”

“不用，我没事。”太子斑大手抹过自己的脸，竭力保持着冷静，“什么事？”

“没什么事。”时徽轻松说道，“就跟你说一声，我到魔耳阿尔法星了。”

“噢，我听说了。你直接从泰坦基地过来的吗？”

“是，本来可以白天到，基地临时又有点事情，抽空去探望了一个旧战友，耽搁了一下。”时徽无不懊恼，“本来想过来找你。”

要命。太子斑感觉心头一紧。

“现在又太晚了。”时徽说道。

“是。”

“就在个人终端里聊聊吧。”

“好。”向来高高在上的太子斑，语气不由变得温柔起来。

“今天斯科特上将跟我讲，我过两个月就要升任中校了。”时徽语气中透露着兴奋，“之后会在空军航天司令部太空作战中心，负责一部分人工培育战斗兽军团的事情，就会常驻魔耳了。”

“那之后，你外勤任务就变少了，负伤几率也会下降。”太子斑停顿一下，“而且留在魔耳，倒是能一直陪在元帅身边了。”

“也，离你蛮近啊。”时徽愣头愣脑地说。

“……是的。”太子斑低头用手指在浴缸边缘划动着水珠，头脑保持冷静，却压不住嘴角的上扬。

“父亲当年在以太殖民战争中一战成名时，也只是少校军衔。”时徽转换了话题，没头没脑地说道。

“你离三军统帅的目标越来越近了，时徽。”太子斑轻轻回应道。

“……还早得很呢。”时徽倒有点不好意思。

“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太子斑鼓励他。

时徽笑笑，在个人终端另一头沉默一阵。太子斑倒也不催促他回答，两个人好像心意相通，在通讯终端两边无言地遥遥相对，也并不觉得气氛尴尬。

“斑？”时徽终于又问。

“嗯？”

“你生来就是霍冬星的太子，自幼背负王室的期望。你从小就知道，你有一天会成为帝国的国王。”时徽难得严肃地问他，“一路肩负那么多人的希望，感觉怎么样？”

“啊……”太子斑将头仰在浴缸边缘，认真想了想，“……我觉得，还蛮累的。”

时徽不由失笑。

“你这么问，也是觉得累了吗？”太子斑正正心神，问他。“怕自己将来担不起三军统帅的重任？”

“我一路被父亲推着前进，人人都告诉我，你会成为一个特别好的领袖。到这一步，我已经分不清以三军统帅为目标，到底是我源自内心的渴望，还是只为了完成父亲的心愿。”时徽轻叹，天之骄子难得流露出善感的一面，“我在泰坦基地待的时间越久，越意识到军中其实人才济济，有许多忠勇善良的战士和将领，能力并不在我之下。我并不是多么天赋异禀，带有位及三军统帅的宿命。”

时徽顿了顿：“如果，所有人希望我走向高位的这个愿望，仅仅是因为我是父亲的儿子——”

“时徽，不是这样的。”太子斑忍不住打断他，“至少我眼中的你，不是这样的。”

“因为你——”太子斑拉长了尾音，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轻轻讲了出来，“你这个人，真的值得这个愿望啊。”

他难得正经剖白，听到个人终端那一边沉默良久，最后有忍不住的笑声传来。

“——你笑什么？”太子斑羞愤大叫。

“没有，就是觉得殿下很少这么直白地夸我。”时徽正色道。

“噢。”太子斑忍不住恢复了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态度。

“好了好了……不要生气。”时徽的声音温柔如水，甚至仿佛有几分让人自作多情的宠溺，令人沉浸。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太子斑已经深陷其中。

他放缓腔调，轻轻说道：“时徽，你会是一个很好的三军统帅。”

光裔时徽在另一端沉默良久，嗯了一声。

“很晚了。”太子斑看看时间，“明天还有交付仪式，我们明天见吧。”

“好吧，明天见。”

“再见。”

夜凉如水，不胜温柔，帝国双子星各自入睡，等待着明日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