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欣见自己的冒失一问，让陈封顿现悲伤，心里十分愧疚。

“对不起，我……”她连忙道歉。

停顿了一下，她又像是安慰似地，轻声说：“其实，恋爱分手了也正常，不必这样伤心。”

欣欣明知自己的这种想法是错的，但她还是愿意这样去想。

“不，她的确离开了我，但是我们没有分手。”陈封眼望着病房的天花板，伤感地说，“如果你想听，我愿意给你讲讲她的故事。”

对于自己与杨欣的事，陈封以前从不告诉任何人，但此时，他觉得可以讲给欣欣听，不为别的，就因为她长得像杨欣，而且也叫欣欣。

陈封讲起杨欣与自己的故事，就像是在讲述一段熟知的历史，娓娓道来，滔滔不绝；又像是在吟唱一首悲伤的老情歌，充满了深情，也充满了伤感。

这的确是一首缠绵而又凄婉的老情歌。

杨欣与陈封是初中同学。由于杨欣生得漂亮，所以起初常遭到一些小混混的骚扰，让她无法安心学习，上晚自习回家总是提心吊胆的，多亏陈封出面制止了。

那时，陈封也是个不安分的，经常与人打架斗殴。由于他不知从哪里学了三拳两脚，又实在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猛劲，所以时间长了，竟混成了小头目，连高年级的也都惧之三分。

不过，陈封虽然生猛好斗，却并非那些一考试就抱鸭蛋的小痞子。他天资聪颖，上课时听一点就会，各科成绩都是很好的。

老师们常议论陈封，为之忧虑，都担心这样聪明的孩子如果就这样打闹下去，就毁了。

于是班主任找家长谈话。陈封的父亲也是个地痞，陈封的好斗习性和那点拳脚，正是父亲的先天遗传和后天影响的结果。但是他父亲在一次车祸中死了。父亲在时，陈封慑于父亲之威，还算安分；父亲死后，陈封就像脱缰的野马，桀骜不驯，而妈妈的话只是在面儿上能有点用。所以老师也很无奈。

杨欣心中感激陈封对自己的保护，她看出陈封绝非那种无德无信、无情无义之人，在学校看来的打架斗殴，在她看来却是行侠仗义。这让她对陈封不仅没有像对别的小混混那样厌恶，反而还很敬佩。而且，她尤其佩服陈封的聪明劲，有时数学上有不懂的，还是陈封给她讲明白了。两个人成绩都好，学习成为两人的交集，慢慢地，杨欣对陈封就有了好感。杨欣常借机规劝陈封不要生事。陈封虽然没有听从，依然故我，但心中对杨欣的关心还是很高兴的。

到初三时，陈封逾发不像话了，把别班的一个地头小蛇打得住进了医院。校长气愤之下，做出了开除他的决定——那时，学校是有这个权力的。

陈封很后悔，但为时已晚。母亲来到学校，以泪洗面，怎么回到家的，他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母亲给校长跪下，可是被老师们拽了起来。

陈封以为自己从此真的完了，再也不能上学了。可是当晚，母亲又带着他去了校长家。母亲让他跪在了校长的面前，她也跪下了。母亲说了一个让校长改变决定、也让他震惊、悔恨并从此洗心革面的事。母亲说她得了肝癌，已经时日无多，唯一放心不下儿子陈封，希望校长能给陈封一个改过的机会，希望陈封能被教育好，而不要像他父亲那样。

后来，一切都如母亲所愿。校长给了陈封一个机会，陈封也终于痛改前非。陈封的名字原来就是欣欣所猜测的“大风”的“风”，正是这件事以后，母亲给改的，意思是让他把往事都封存起来，从此与旧我决裂。他做到了。

陈封天资极好，刹下心来学习后，成绩是数一数二的，本来有希望上重点高中，然后考上一个好大学。但是母亲却要求他上师范学校。母亲说他的野性只有当了老师，在道德、文化和信仰的力量之下，才能永远被压住，才能保证一生平安。那时，母亲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陈封遵从了母亲的意愿，上了师范。

当然，陈封最终选择上师范也有杨欣的原因。杨欣想上幼师，所以希望陈封将来也做老师。在陈封被开除时，杨欣伤心地哭了，后来陈封又回来了，她惊喜之极，竟当着老师和同学的面又哭了，只是这次是笑着哭的。同学们都笑她，她羞得满脸通红，像个红苹果。

陈封看着杨欣泪眼汪汪的样子，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感觉生起。这种感觉里有感动，有激动，有冲动，也有温暖和喜悦，还有怜惜、自责和依恋，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陈封自己下了判断，这是爱的感觉。

以前，陈封虽然觉得杨欣挺好，人长得漂亮，心眼儿也好，但只是把她当成一个比其他女生更能说上话的好朋友，虽然也有人戏说他与杨欣之间的关系，但他只是听听笑笑而已，从没有真正产生那种感觉。而在自己落难之时，她是如此关心自己，哭得跟泪人儿似的，甚至还当众被人笑话，这怎能不让他心动呢？

是的，杨欣的确是爱上陈封了。九十年代，自由恋爱虽然早已司空见惯，但学生早恋却被视为异端，家长、学校甚至视为洪水猛兽。可是杨欣一点也不怕，面对老师的教育，虽有羞色，却无愧意。后来，老师觉得两人成绩并没受任何影响，反而更加进步，也就不再干涉了。

欣欣听到这儿，很感动，心想，初恋的故事个个都是动人的，遗憾的是自己到现在还没有初恋。

虽然欣欣上中学时曾经也有过心动的男生，可是父母以学业为名，严格限制她的交友，所以她就没有敢也没有机会将爱的小鸟放飞。后来上了大学，她对爱情有了深刻理解，标准也提高了，但至今竟不曾有入眼者。

欣欣觉得现在这些男人，有钱的是色狼，以为自己秀色可餐；有才的是呆子，只把自己当成婚姻试题中一个好的选项；有权的更是土匪一样，竟想把自己当成压寨夫人。更让欣欣不满意的是，现在道德滑坡，正义失守，勇气退却，已经成为时代阳痿新症，阴柔，阴险，阴沉，阴晦，现在的男人，怎一个“阴”字了得！

欣欣是个爱情理想主义者，决心要找一个好男人，爱自己的人很多，但爱自己的人和自己爱的人之间必须画等号。

有趣的是，母亲起初担心她早恋误了学业，现在她学业已成，反又愁她过于挑剔，延误青春，所以经常唠叨。可欣欣却依然不慌不忙，被妈妈聒噪急了，就说：“谁叫你当初不给我谈恋爱？现在我不会谈恋爱，怎么找对象？”妈妈听了又好气又好笑。欣欣也笑了，便又安慰说：“急什么呀？缘分一到，想当尼姑都当不成呢！”妈妈听了更是气上加气，笑上加笑：“鬼丫头，胡说什么呢？成心气我不是？”

阳光也经常劝欣欣“找个好人就嫁了吧”。可阳光口中的“好”和欣欣心中的“好”却是同形同音异义词。有钱、有权、有房、有车，是阳光所谓的“四有新人”，阳光说不能四有就三有，不能三有就二有，怎么着也得一有。

欣欣并不否认物质基础在爱情中的重要作用，但她认为基础就是基础，基础就应该在下位，钱能成事，也能坏事，钱能助人，也能害人，如果过分重视基础，从而把基础提高了位置，必然会本末倒置，损伤爱情。她认为，钱永远没有足尽，够花就行。所以听了阳光的高论后，她就笑着问：“丑得对面吃不下饭，坏得到处拈花惹草，懒得好逸恶劳坐吃山空，蠢得不学无术一事无成，俗得一身铜臭不解风情，你也要吗？”

欣欣于是和阳光大谈她的爱情理论，可是当她试图说清楚的时候，却又不知怎么说，想了半天，最后说，爱情一定要两心相悦，一定要有灵魂依附，一定要不掺任何杂质。而她绝不会为了结婚而结婚。

欣欣觉得陈封与杨欣的爱情就是两心相悦，就是一种有灵魂依附的爱情，且少年纯真，没有任何杂质，所以她心里是由衷赞叹。

说到杨欣的不幸离去，陈封流下了伤心的泪水。

杨欣真的报考了幼师，他们都考上了。不幸是在考上师范的第二年发生的，在暑假里，杨欣为了救一个落水的孩子而溺水身亡。

悲伤的情绪弥满了整个病房，欣欣不禁也感到鼻子发酸。看着陈封婆娑的泪眼，欣欣感到他是多么地爱那个和自己很像的女孩啊，以至于都过去好几年了，他依然放不下。她掏出一片纸巾递给陈封。而听了杨欣之死，她对杨欣也不禁肃然起敬，心想，这真是一个既美丽又善良的姑娘，太可惜了，这应该算是另一种“红颜薄命”吧。

欣欣觉得陈封实在太不幸了，而这样的爱情也实在让人惋惜。

人间从来都不缺少真爱，只是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这样的爱情虽然比不上孟买血型那样珍稀，但至少也不是随处可见。

自己的好奇心勾起了陈封的伤心，欣欣有些愧意，又想到陈封说过对死向往，知道他因为杨欣有轻生的倾向，就劝慰他说：“都过去了，你也别再伤心了，她是个好姑娘，你应该为她骄傲，而且你对她这样一往情深，至此不忘，也足以告慰她的在天之灵，我觉得对逝者最好的怀念和慰藉，是你自己要好好活着，这么多年了，你就没有再……”

陈封擦干了眼泪，看着欣欣，知道她意之所指，就摇了摇头。

欣欣很震惊，问：“你一直单身？是不是觉得再也没有像她那样好的女孩了？”

陈封没有回答，却动情地说：“谢谢你的安慰，我也想通了，既然死不了，我会好好活着的，机会不是总能有的。”说完，他微微笑了笑。

陈封的意思是死的机会不会总有。他虽然有轻生的念头，但杨欣是为救人而死的，他岂能毫无意义地死去？那是杨欣不容许的，他想自己要是那样死了，根本没脸去见杨欣。而昨晚，他认为是个死有所值的机会。

然而欣欣理解成了活的机会，笑着说：“就是的，以后我可不一定能及时给你输血。”

可是刚说完她却后悔了，她想自己不该说这样的话，倒不是因为不吉利，而是怕陈封对他们的血型相同自作多情。当然，她是没当回事的，她在心底一再告诉自己：这只是巧合。

陈封一听，愣了愣，然后笑着说：“你不说我倒忘了，我的血还是有用的，就当是为别人准备的天然血库吧。”

欣欣听他说前半截时很紧张，听了后半截，不禁笑了起来。

病房里刚才令人感到压抑的阴霾，在两个人的笑语里一扫而空。

回去的路上，欣欣有些奇怪，本来自己想好了看看就走的，可怎么竟然和陈封聊了那么长时间？她有些后悔了。